从那以后,池以洲就留在佣兵营和杜威一起干活。杜威负责体力活,池以洲负责脑力,杜威一件件搬东西,池以洲就一笔笔记账,黑老大莫名地很信任他们俩,从那以后也没人再故意为难他们。
杜威觉得生活轻松了不少,并不是因为要干的活变少了,而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。
杜威是佣兵团里唯一的小孩,外面贫民窟里的小孩也不少,偶尔还有人从他们门口跑过玩耍,但杜威从不跟他们一起。
他天生不爱说话,贫民窟的小孩们都觉得他没意思,但又不敢抱团欺负他——杜威平时在一群雇佣兵身边跟久了,身上也散发着一种凶巴巴的气场,加上平时摔跤打架练得不少,没人打得过他。小孩们在体力上战胜不了这个孩子,于是孤立就成了最好的武器。
杜威无所谓,习惯了一个人搬完东西就蜷在仓库后面默默发呆数星星。
池以洲来了之后也常常说他“没意思”,然后看杜威不说话,就自己在那巴拉巴拉地说。
“你是砂海人吗?”
杜威点点头,他忘了自己从哪来的,记事起就在这里,那就是吧。
池以洲说:“我不是,我从花都来的,你知道花都吗?”
“是个很美的地方,首都叫迦楼罗,神话中的神鸟的名字...”
“Evil来的时候,我妈妈带着我逃难...被咬了,临死前把我推开......”
“血溅到我脸上,他们都以为那是Evil血,没人敢碰我。”
“人可真胆小,怪物血能把他们吓成这样......”
......
杜威静静听着,两个人坐在仓库外的稻草堆旁边。
他看见池以洲的金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,晃眼,很像一种黑老大他们经常拼命去抢的东西,叫金子。
杜威想,难怪人们都喜欢金子。
池以洲跟杜威不一样,他总喜欢跑出去到处去玩。
贫民窟的小孩似乎也很喜欢他,常常围成一团。
佣兵团的男人们叫池以洲“小池子”,于是那些小孩也这么叫他。
“池子,那家伙总是在远处盯着你,眼神好可怕哦...”
“他是不是总欺负你啊?我们帮你去打他!”
“......”
池以洲回头,看见杜威在房子门口撑着腿坐着,看见他眼睛又突然瞥到一边。
他对他笑笑,招了招手。
杜威站起身,慢慢地走到房子后面去了。
晚上池以洲回到房间里,往杜威怀里扔了几颗东西。
“?”
他打开一看,是几颗包装还算精美的糖果。
“那个叫潘妮的女孩给我的,说是自己没舍得吃。”
池以洲一边脱外套一边说,“她好像总是喜欢跟着我,今天差点走进佣兵营里来,真是的...”
杜威看着他,张了张嘴,又什么都没说,默默剥开一颗糖往嘴里塞。
怎么有点酸...杜威想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了。
黑老大果然像他说的那样,很快开始让手下教杜威和池以洲一些本事。教杜威学近战搏击,教池以洲射击。
两个人也渐渐长到了十几岁,池以洲一头金发在灰暗的贫民窟很是显眼,外形也变成俊朗的少年,走到哪都有几双少女的目光偷偷跟在身后。杜威则比他还高半个头,红发还是那么乱糟糟地糊在脸上。但脸部线条变得刚毅起来,一身肌肉被长年锻炼打磨得结实,皮肤也被晒成深色,隐约透露出几分与成年男人相近的气势。
两个人常被安排去巡逻守夜,池以洲总是披着外套心不在焉地边走路边吹口哨,杜威背着枪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。
杜威看了池以洲的身影好几年,看不厌。
这几年来他自己除了外形别的没怎么变过,变的是池以洲。
池以洲总是喜欢笑,杜威也喜欢看他笑,因为很好看。
从四年前被黑老大逼着开枪那次之后,杜威从来没看到他流过泪。
只是有一次杜威在半夜起来上厕所回来后,看见池以洲睡着了蜷缩在床上,皱着眉似乎在说着什么梦话。
杜威凑过去,听见他小声颤抖着喊:“妈妈...”
“......”
杜威没有父母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池以洲看起来会这么难过,像在哭,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会因为这而难过。
他悄悄靠过去拉着池以洲的手睡了一夜。
不过下半夜就被对方发现踹下了床。
后来池以洲渐渐不在睡着的时候说梦话了,白天还是依然笑着,笑着跟佣兵团的成年人们开荤玩笑,笑着逗弄贫民窟那些暗恋他的小姑娘,笑着开枪杀人。
杜威目睹了池以洲亲手打死一个打算叛逃的成员,不动声色,心里却蓦然地想起他们刚见面那会儿的对话:
“跟我一起走。”
“我就住这...”
“在这帮他们杀人放火吗?”
“......”
但是池以洲只杀过人,没放过火。
火是另一个敌对的组织偷偷放的,那天晚上整个贫民窟被烧成一片火海,哀嚎四起,男人的咆哮,女人的尖叫,小孩的哭喊,建筑物的倒塌声,枪声炮声交织在一起,映着火光绘成人间的阿鼻地狱。
敌人混进来在食物里下了迷药,几乎只有从外面回来的杜威和晚饭没怎么吃的池以洲还清醒着。
池以洲差点被烟灰呛晕,大火封了路,他因为缺氧脱力靠在墙边坐着,然后看见杜威疯了似的跑进来,冲到他面前。
“走!!”杜威的外套被烧破了,脸上蒙着灰,冲过来,拉着他就要跑。
“你先走,我脚崴了,”池以洲看着他笑,“一会儿就来...”
“......”杜威愣在他面前。
“别愣了傻子,快跑...”
池以洲说完这句话就虚弱地晕倒在杜威面前。
火光映在杜威眼睛里,一亮一亮的。
池以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背着,身后是烈烈的火焰,仿佛烧不完似的,枪声四起,烟尘弥漫,追着他们的人也甩不完,傍晚的夕阳和大火连在一起,少年的影子在地面上拼命地奔跑,把死亡的声音远远地甩在背后。
杜威比同龄人长得高,十四岁的肩膀却有着成人的力量,把人稳稳地背着,池以洲趴在他背上,听见对方砰砰地急速跳动的心跳声。
“傻逼,不是让你先走吗...?”
杜威没说话,肩膀因为剧烈跑动而上下耸动着,汗水和血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胸口。
“...你要跑到哪儿去?”
杜威还是不理他。
池以洲不知道他跑了多久,直到跑到一个看起来没人住的屋子杜威才把他放下来,池以洲刚站定,就看见杜威像断了电的机器人,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去。
他慌忙把他扶住,一眼看去心突然被揪紧了——杜威的右眼覆盖着一块狰狞的伤口,溢出的血和鬓边的汗水混合着往下流,触目惊心。
“杜威...?醒醒......杜威!!!”
......
你叫什么?
你要到哪去?
你从哪里来的?
没必要告诉你,明天我就死了。
不会的,不会的...
杀我吧,别杀他...
活下去...
活下去......
杜威——!!!
杜威从梦中惊起,睁开眼,视野暗了大片,只剩左眼看到的世界。
自己躺在简陋的废弃房屋里,伤口似乎被人处理过,额头上被放了块湿毛巾,冰冷的触感和右脸烧灼的刺痛混合在一起,令人目眩。
明明耳边还回荡着某人的喊声 ,此刻身旁却空无一人。
杜威取下额头上的毛巾,用手紧紧握着,目光茫然。
“醒了?看什么呢?”突然间,熟悉的声音从右边响起。
杜威的心脏猛地一跳,忙不迭地把脑袋往右边转,然而昨晚似乎睡落枕了,脖子痛得有点不灵活。与此同时,池以洲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来。
他抱着一堆东西,哗啦一声全扔在地上,在杜威面前盘腿坐下,在里面找出一盒药,细心抹了抹,凑过来,往杜威脸上涂起来。
“忍着点。”
药物加剧了伤口的疼痛,杜威咬着牙,额头上青筋暴起,汗水又流了下来。
池以洲帮他擦去,皱着眉,问:“右眼还能看见吗?”
“一点。”
他看见池以洲嘴角青了一块,眼睛似乎也是肿的,还泛着明显的黑眼圈。
杜威突然觉得自己眼睛的疼痛轻了很多,开口问他:“嘴角怎么了?”
“没事,磕了一下。”
“昨天,脚踝?”
“......”
池以洲涂完药,缩回手,瞥杜威一眼:“所以我让你先走...”
“不然我也不用自己一身伤还得照顾别的伤员,生不如死。”
“这儿有吃的,自己拿,我出去透口气。”
池以洲拍拍杜威的肩,转身出去了,脚步一瘸一拐的。
“杜威,”他靠着门框说,“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
杜威抬起头看着对方在阳光中的影子。
“听你的。”
池以洲的肩膀似乎轻轻抖了一下,杜威觉得他好像笑了。
“我还打算跟着你呢,恩公。”
他说,声音像平时一样轻快柔和。
......
他们在废房子里休息了几天,发现前面似乎是砂海的居民区。
“能走了吗?”
杜威点点头。
“走吧,找个地方给你治眼睛。”
池以洲说着刚要转身,看见杜威又背对着他蹲下来,示意他上来。
“干嘛?”
杜威指指他发红的脚踝。
“...滚,老子又不是女人,昨天被你背得快背气了。”
杜威眯着右眼,左眼呆呆地看着他。
池以洲叹了口气,把手搭上杜威肩膀,推了他一把:“这么扶着就行了。”
杜威点点头,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搭在池以洲腰上。
“先回去捡点枪和武器吧,防身用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吗?”
“没。”
“别撒谎,我可不想在路上带个累赘。”
“不会。”
“等会给我检查检查。”
“好。”
.......
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废墟之外,从烧黑的焦土里,一颗努力生长出的新芽正在风里轻轻晃动。
——TBC